振兴村:一个“三农”样本半个世纪的乐与痛
背景
中国的改革,以农村联产承包责任制为起点;中国的现代化,也必将以“三农”的现代化为终点。
1949年,中国总人口为5.4亿,农村人口为4.8亿;1978年,中国总人口为9.58亿,农村人口为8.38亿;2024年,中国总人口为14.08亿,农村常住人口为4.65亿。1978年中国第一产业就业人口为2.83亿,占全部就业人口的70.5%,即务农者占就业的大头;2024年中国第一产业就业人口为1.63亿,占全部就业人口的22.2%,即从事二产三产的占大头。
中国有“大国小农”的国情,很难像发达经济体那样只有1%~3%的人口务农。但中国振兴“三农”的大方向一直也是——从农村到城镇,从农业到非农产业,从农民到市民,在迁徙、转型和升级中实现协调发展。
说来不复杂,真要实现这种跨越并不容易。
就我在各地所见,一亩农地的流转价格大致在七八百元到一千五百元,这代表了中国大多数地方农地产出的价值。如果只是种地,加上政策扶持,温饱当无忧,要想富裕极难,所以必须发展非农产业,但这往往意味着风险和不确定性。
不过,人民群众的韧性和创造力也在于,他们总能找到适合自己的富裕路、振兴路,尽管这中间有太多的困难和挑战。
感受振兴村
在目前中国47万多个行政村里,有一个叫振兴村的地方,位于山西省长治市上党区,版图面积6.6平方公里,有2300多名村民,也被叫作振兴小镇,曾荣获“全国文明村镇”“国家4A级旅游景区”等诸多荣誉。
7月21日、22日,我应新华网山西频道之邀到这里调研。上海正是酷暑,而在群山环抱、翠绿掩映的振兴村,最高温度为摄氏27度左右,最低温度为20度,真是个避暑的好去处。
走进别墅住宅区的一户村民小院,两层别墅,建筑面积300多平方米,已经住了十几年,但感觉还挺新。屋内外井井有条,房子的质量和屋内的环境,一点不亚于发达地区富裕农民建房的水平。院子靠墙的几处围栏里,种着茄子、西红柿、香菜等。
在和村民的交流中,我得知振兴村多年前就有了五大保障机制。
一是就业均等。村里的青壮年劳动力全部就业,因病、因残不能就业的纳入社保;
二是医疗保障。在国家的城乡居民医疗保险外,村里推出了就医补助项目“福村宝”,村民及签订正式劳动合同的外来工每年出资100元即可参保,享受大病补助,“两块加在一起,住院做手术,自己出的钱只有一点点”;
三是教育免费。凡在振兴学校就读的学生免校服费和住宿费,补伙食费(幼儿园每人每天补2元,小学补3元,中学补5元),考上本科的村民子女一次性发放5000元助学金,考上研究生的发放1万元;
四是养老保障。在国家的城乡居民养老保险外,村里给60岁以上老人每年发放1200元养老金,70岁以上老人每年发放1500元养老金,并有两次免费体检(相当于1500元/人),“五保户”老人入住振兴村养老院;
五是社会福利。对村民用水、用电和供暖进行补助,每月免3度电、2吨水,供暖从每年10月底到次年3月底给予补助;每人每年发福利金1500元;村里还开通了振兴村至上党区、长治市区的免费公交车。逢年过节,免费发放米、面、油等物资。
村里的道路,都以“仁、义、礼、智、信、贤、德、文、明”等命名,家家户户门上都写着家训。我在崇德路一户家庭门上看到,其家训是“尽孝敬祖,尽忠报国,尽情交友,尽职创业”。
走进新时代文明实践中心,图书室里有近万册图书,有健身室、舞蹈室、科技室,孩子们有的在堆积木,有的在玩飞机航模。一位志愿者介绍说,村里有200多名志愿者,有4支固定志愿服务队和两支流动服务队,涉及维修、环卫、文艺、导游、红色文化宣讲等。服务最多的志愿者一年服务近200小时。服务有积分,可凭积分领取生活物品作为奖励。
这位志愿者是大学毕业生,因为“村里环境很好,福利保障也很完善”,就回乡就业,每月工资为三四千元。
夜幕降临,我来到1公里长的振兴不夜街。大舞台上,请来的演员和村民在K歌。广场上,妇女们在跳民间舞蹈。街两边,一边是50多家餐饮、文创等商户,临着广场的那家正和游客做“丢绣球招亲”的互动游戏,表演得惟妙惟肖,演完就从二楼往下面撒喜糖;街的另一边,是各种公共服务、金融服务等网点;街中间,有很多游戏项目。
振兴旅游公司负责人说,每年正月初一到十六是振兴村的“春节嘉年华”,已经办了8年,每年方圆几百里有50多万人到这里体验过年的味道。从春节、元宵灯会、根祖文化旅游节、端午健步行、避暑文化旅游节、重阳文化旅游节等等,“季季有看头、长年不断线”。
我还去看了民宿、红色文化广场、可容纳1000人同时培训住宿就餐的乡村振兴人才学院等。学院已累计培训500多期,培训人数达6万余人次。
我在振兴村的所见,是“就地入城,就地就业,就地入学,就地就医,就地养老”的就地城镇化,是宜居、宜业、宜游、宜学、宜养的和美乡村。它不再是简单的“三农”,而是以煤炭产业为基础,以农文旅商等多业态为载体,融自然风光、民俗展演、休闲康养、农艺体验、教育培训等为一体的城乡融合发展试验区、示范区。
内地山西有这样一个地方,让我大开眼界。
振兴之路:一个人和一个村
振兴村发展到今天,和一个领路人有关。他叫牛扎根,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,出生于1955年,今年70岁。2019年国庆70周年时,他曾作为全国优秀党务工作者代表,被中组部邀请乘坐“从严治党”方阵的彩车,在天安门广场接受检阅。
没有牛扎根这头老黄牛、开荒牛,就没有振兴村的今天。
振兴村前身叫关家村,改革开放前是个“山高石头多,出门就爬坡。住在山坡坡,啃着糠窝窝”的地方,100多户、五六百名村民住在落差100多米的大雄山半山腰上。村里的路是河沙滩、土泥路,吃水要到1公里外的山沟里挑,孩子们上学是几个年级一起挤在破旧的关帝庙里。
牛扎根上小学四年级时,关帝庙漏雨,他代表同学找村大队长,希望修一下。大队长指着他训斥:“我们大队穷,没钱修。你有本事,就等你长大当干部时吧!”这句话刻到了他心里。
1973年牛扎根当上村大队会计,1979年当生产队队长,1984年经海选成为第一届村委会主任,同年入党,1985年当选为村党支部书记。
牛扎根当上村干部后,动员并带领大家一起修路、打井、建学校,资金不足就东借西凑,男女老少齐上阵,缺技术就三顾茅庐请高手。经过几年艰苦努力,昔日的河沙滩建成了平坦的砂石路,孩子们从关帝庙搬进了新学校;打机井、铺水管,在全县农村第一个用上了自来水。他还发动村民改土造田种庄稼,让家家户户都养三到五头生猪和几十只鸡,靠劳动致富。
解决基本生活难题后,就是“让大家富起来”的新命题。1986年,牛扎根在全体村民大会上说,要通过三个五年计划,力争用15年时间,把关家村从山沟沟里搬出来,把旧村彻底改造成新村。
没想到,这个愿望直到2008年才实现。这有如何统一村民思想的问题,更是受村里财力不足的制约。
上世纪90年代末,煤炭市场萧条,销不出去。2001年,镇政府决定将位于关家村的镇办振兴煤矿改制。时任村支书和煤矿书记、矿长的牛扎根意识到关家村的机会来了。
当时全镇的有钱人都来争,而关家村没有什么集体资产,他就动员村里群策群力,由69名干部职工凑了516万元,向镇政府买下了煤矿经营权,牛扎根出资20万元,成为第一负责人。
2004年,县里对煤矿进行第二次改制,角逐范围由全镇扩大至全国。牛扎根再次得到了村民拥护,全村每家每户和矿上的员工都拿钱出来,与他站在一起,4500万元买断了经营权,护矿成功。牛扎根占股40%(后增加到60%),之后,他逐渐将从村民处借来的钱以本金3倍的价格返还,或按村民意愿转为股份。
作为煤矿的实控人,他和当时的其他8位股东商定——现在煤炭形势正在转好,应该利用煤矿的收益,重新布局村庄,让村民们住上别墅,过上城里人的生活。
“走出大山搬到平地”的新村建设再次提上议程。以新建的两层别墅住宅为例,规划总造价为35万元,还包含院墙、街门、照壁和简装修,村民每户需要支付12万元(保底价),原来旧房子的估价款可以抵扣一部分,不足部分由村民现金支付。剩余23万元和村内所有公共设施和道路建设,均由振兴煤业有限公司负责投资。据统计,入住别墅的村民平均每户出资为4.6万元左右。
2008年10月18日,关家村实现了整体搬迁,最终投资了3.6亿元,兴建了别墅式住宅136套,标准化村民新居95套,以及一批配套设施。很多村民没想到有生之年能住进这样的“小洋楼”——“不见砖、不见梁,做饭不烧煤,解手不出房,住房装修像宾馆,一户两台大彩电,家里有了电影院”。他们到镇里的集市买酒买菜,请亲朋好友来庆贺。
2009年6月18日,经全体村民表决通过,关家村更名为振兴村。
从当年事事艰辛的关家村到如今万象更新的振兴村,振兴煤矿发挥了重要作用。2007年,在煤矿基础上,成立了振兴集团,牛扎根任集团党委书记。
为充分发挥振兴集团对新农村建设的带动作用,长治县(2019年改为上党区)将原振兴村、郜则掌村、向阳村3个村党支部从西火镇党委中剥离,并入振兴集团党委,实现企业与村党组织领导的合并,“三村并一村”,形成一个中心村,即新的振兴村。振兴集团为三村村民一共盖了521套新房子,加上48套人才公寓,总计569套。
2010年7月,长治县城乡统筹振兴试验区成立,简称“振兴新区”。它是长治以“中心村”示范区模式推动城乡一体化、建立新型城镇化农村社区的一次试验。牛扎根任振兴新区党委书记。
振兴新区成立后,组建了专业合作社,共流转振兴村和西火镇西村的土地6331亩,村民都成为合作社的股东。流转后,不适合种植的2000亩荒地退耕还林,剩余土地按照农业观光、农事体验、蔬果采摘、农艺博览等功能分区进行建设。振兴现代农业公司则以“公司+农户+农庄”的模式,对流转土地统一规划、分片承包、自主经营,让农民变成现代农业的产业工人。
以上是振兴村的基本脉络,其模式就是以企带村,以工带农,走共同富裕道路。
这里的关键人物是牛扎根。2020年7月,他在振兴村支部扩大会议上宣布,将山西上党振兴集团60%的股份归振兴村集体所有,40%作为村民的股份和福利基金。以学校为例,除十多名老师是领取国家工资外,其他几十名民办聘用制性质老师的工资,除国家给予的补贴外都由振兴集团补齐。
历年来,振兴集团累计投资13.5亿元,先后完成文旅转型和民生实事百万元以上项目115个。在牛扎根看来,煤炭是“现在离不开,将来靠不住”,所以振兴村向绿色经济、文旅经济转型是必然选择。
真的不容易
22日清晨,我坐摆渡车去吃早餐的路上,看到牛扎根一个人在路上走着。他住的房子和村民的别墅完全一样。
半个多世纪的时光,从一个关家村到和向阳村、郜则掌村“三村并一村”,合并为新的振兴村;再到“一村带两村”(新振兴村再带动周围另外两个村的发展),从黑(煤炭)到绿……他有太多创造的快乐,同时,无数压力最终也都在这个想做事、能做事、为人做事的人的肩上。
他染上了失眠的毛病,身体的零部件也有不少问题,人非常清瘦,戴一副眼镜,像一位长期伏案工作却营养不良的老教授。
想当年,如果不是他站出来赢得煤矿的控制权,在煤炭行业的黄金十年(大致在2002年至2012年),振兴煤矿照样会赚钱,但就像山西很多煤矿一样,老板自己赚了大把钱,尽情享受,最终留下的是矿山掏空、环境污染、山体塌陷的烂摊子,对所在区域的集体利益和老百姓的利益并无太大关系。
我感叹,振兴村幸好有牛扎根这个主心骨,他集能人、仁者和具有奉献精神的共产党基层干部三重角色于一身。
牛扎根善经营,热心为大家办事,村民们信任他,支持他。无论是最初建学校还是后来守护煤矿,村民都慷慨解囊。但也有一些事情,村民一开始并不认可。比如关家村的迁建,从1986年第一次提出搬村计划,到2006年10月组织全体村民开动员会获得认可,前后整整20年。
2006年迁村开始启动后,最难做的是397个坟头和19座庙都要迁走,仅牛扎根的家族就有53个坟头。虽然做了大量工作,还是有少数村民说不通,有人说:“我家这个坟的风水好,如果迁坟后出现了问题怎么办?”牛扎根与村“两委”干部反复商量后,采取了一个办法:由村民推举5位群众代表,村干部不参与,村民代表聘请3位风水先生勘察地形,他们后来在村庄西北角挑选了一块都比较满意的地方,作为安置地。村集体安排人把坟坑挖好,谁家迁走一个坟,补助3000元。
最大的阻力还不是村民,而是牛扎根的本家兄弟。和牛扎根同一祖爷的有6个本家,4家同意迁,2家不同意。一位本家兄弟认为,牛扎根作为村里和企业的带头人,不想着兄弟利益,把好处都给了别人。这位兄弟有个出嫁女儿,离婚回村后也想要一套房,但一分钱都不想出。
为维护一视同仁的规则,牛扎根和村干部多次给他做工作,都不行。最后经村委会研究,上报上级政府,通过政府支持才说通了他。
为什么本家兄弟最不理解自己?牛扎根说:“人为财死,鸟为食亡,我不能否认人们对钱财的热衷。还有就是我国自古以来就有很浓厚的家族意识和宗族思想,在家庭和家族里,集权力于一身的男性家长容易滥用权力来获得更大利益,滋生特权和裙带思想。以前的宗族间需要抱团发展,所以本家兄弟存在这种思想是有历史根源的。但我们在分配上人人平等的村规民约不能打破,我想随着时间推移,他们的思想观和价值观总会转变。”
振兴村需要更多支持
在和牛扎根的交流中,我被他一辈子献身“三农”建设的精神深深感染。同时,我也能感受到一个70岁老人仍在奔波操心的不易。
最近这一两年,煤价低迷,今年上半年振兴煤矿的景气远不如以前。他要花大量时间在矿上,进行精细化管理,降本增效。虽然几十年的行业起伏让他相信,低谷之后就是上升,但如果徘徊时间太长,就是很大压力。
文旅产业虽然不错,但目前主要还是在春节、五一、国庆等节假日比较火爆,如何形成常态化效应,也是挑战。
振兴村的乡村干部培训,去年服务了2万多人次。今年由于不少地方对中央《关于严禁党政机关到风景名胜区开会的通知》的片面理解,把通知中列明的21个风景名胜区泛化到所有景区,而振兴村刚好在2018年被评为4A级景区,导致培训业务受到严重影响。其实,振兴村这样的新农村建设和乡村振兴样本,和自然风景区的内涵完全不同。
“几十年的经历告诉我,这些都会过去的,我相信党和政府,地方政府也在帮我们一起想办法。”牛扎根平静地说。
而我则想到,我们的乡村振兴可能正处在一个很关键的时刻。我们需要更好地提振内需,激发活力,并为乡村振兴导入活水。
“担任村书记不会发财,想发财就不要当村书记。”牛扎根有这个觉悟,一辈子也是这么走过来的。但当他为更多人的共同富裕默默承受压力之时,我们也理应为他做点什么。
最后我想说的是,乡村振兴也需要在体制机制上有更多创新。
纯粹从个人立场,我对“以企带村”有一定保留看法。把乡村振兴和共同富裕的责任都让企业来担,在产业上升周期是可行的,但是不是长期可行,我存疑。我认为即使像牛扎根这样具备企业家精神和高度责任感的人,也不可能保证。
而对于适当扩大行政村规模、小村并入大村、通过中心村带动周边发展的探索,我则高度认同。经济学上有所谓“市场规模决定分工效率”的道理,如果行政村规模太小,实际上支撑不起优良的公共品供给。像振兴新区这样的模式,实际是在建设一个新型农村社区,有一定规模,功能齐全,设施完备,村民不出村就可享受到方便、快捷、优质、高效的行政服务。
这种体制还避免了管与干两张皮的问题。新区既是制定规划的管理机构,又是谋划经济发展、促进村庄建设、统筹各类服务的办事机构。在这种模式下,一个好班子也能发挥更大作用,让人尽其才,才尽其用。
望着牛扎根有些孤独的身影,我想到他过去对媒体说过的话:“我这几十年风雨兼程、摸爬滚打,始终没有离开过家乡,离开过群众。因为,在最艰难的时候,是群众支持了我,是党肯定了我。政府给我一碗水,我还政府一桶油。我宁可累死,也不退坡。只要还干一天,就尽全力让群众满意。”
痛并快乐着。这就是牛扎根在“三农”振兴中无悔无怨的人生。
—— · END · ——
No.6465 原创首发文章|作者 秦朔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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